她很漂亮



每天下班前交完班之後,在更衣室換回便服的時間,是短暫地跟自己約會、沉澱心情,脫口罩、洗手,也洗去一整個班所堆疊的情緒;褪下急診服,也試著脫去急診壓力,把得到的負面情緒告個段落,換一個清新的自己,準備回家。

 

只是今天換衣服的時候,外面急救的聲音、奔跑聲還是大到很難不去注意。穿著便服,背上包包,經過急救室,有幾位病人同時在被急救,剛剛主要的聲音應該是來自其中一位大吐血的病人,地上的血跡告訴你他被送入急救室的動線,帶著被血液噴灑的心理準備,同仁們穿上隔離衣和防護罩在裡面急救,確定他們不需要我留下來之後,我順著血跡往急診門口走。

 

自動門一打開,地上一大片鮮血,她戴著長版手套,認真地用一大捲一大捲的紙巾先把能吸附的血液、血塊第一時間處理。

 

醫護在裡面賣力地搶救著,她在門口默默地清理著。等急救結束之後,她也會靜靜地進去清理凌亂不堪的急救室。

 

對於默默擦著地上滿滿血跡的她,我特別有印象,因為她真的很漂亮。

 

其實,不管在哪裡遇到清潔人員,就會有一股親切感。因為我的母親也是做類似的工作——她在深山裡的小學當工友。三年級,我離開山上的小學,開始每天搭公車到比較有競爭力、漢人為主的小學讀書,周末或是放假的時間,母親就會帶我和哥哥去學校一起工作,從簡單的澆花、整理辦公室⋯⋯到除草、倒全校的大型垃圾。那時候剛到城市學校,不僅發現自己的膚色五官和口音與眾不同,而且山地人(當時原住民被叫山地人)原來是被列為次等、未開化、骯髒的,從我的第一個外號「黑豬」就可以知道了,歧視、霸凌、對原住民文化的曲解⋯⋯也困惑當時幼小的心靈,我開始會羨慕別人,也想要當高級的人。可是,以前的同學在教室裡上課,而我和哥哥在外面烈日下整理他們的校園,居然會感到丟臉,甚至不想再跟母親到學校工作。

 

母親知道了,非常生氣:「我不偷不搶、不傷害人,像我一個只有小學畢業的人,居然可以得到這麼好的工作,有什麼好丟臉的!?如果不是這個工作,妳和哥哥怎麼可以出去讀書呢?」

 

當然,我不是當下就被感化,這需要時間慢慢地接受、認同自己的身份。現在,我可以很驕傲地跟清潔同仁說,我也會做你們的工作,因為我的母親教過我,請不要對我太客氣。

 

母親現在還在深山小學當工友,從被孩子叫阿姨到現在叫奶奶,因為父親生前要她不要退休。她很想退休照顧父親,還被父親在病房裡斥責了一頓。現在懂了好脾氣的父親當時為什麼如此執意,因為失去枕邊人的慟,是全世界第一慟、最難熬的慟,無法想像又真又直、不拐彎抹角的母親如果沒有工作了,除了聖經之外,該如何抒發?

 

而對於眼前認真擦著地上滿滿血跡的她,我特別有印象,因為她真的很漂亮。可以想像她年輕時一定也是眾星拱月,我的母親也是!母親都撿姊妹或是學校老師的衣服穿,但每次全校畢業大合照,雖然她在最角落,還是最顯眼亮麗的。漂亮對她和母親來說,從來不是包袱,就算再粗重、再骯髒的工作,她們還是認真地、默默地做到最好。

 

「辛苦妳了!」我還是忍不住打擾蹲在地上工作的她。

 

「不會啦!這是我的工作!病人辛苦了!你們急救的更辛苦!」

 

「妳是真的辛苦!謝謝妳!」還有,我一直很想跟妳說,妳很漂亮。眼前一切超越美麗,我放在心裡。

 

「還好啦!這我不害怕!其實我先生最後也是類似這樣走的⋯⋯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陽明大學醫學系畢業,歷任台北榮總實習醫生、台大急診醫學部住院醫師、振興醫院急診醫學部住院醫師、總醫師、主治醫師、臨床技能中心主任。擁有美國ECFMG認證USMLE醫師執照、曾任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南加分部理事。現任振興醫院急診醫學部主任、衛福部原住民健康諮詢委員會委員、台灣原住民醫學學會理事、台灣急診醫學會公共事務委員會委員、《醫師好辣》等健康談話性節目固定來賓、原住民族電視台節目Uninang健康站主持人,並出版《布農族・法莉絲》系列繪本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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